想通了，所以這次，
我又梭哈了。

我站在鏡子前，穿起了制服，
白色的制服已經有點泛黃。
黑色外套則是在家裡的箱子裡躺了幾年，皺得不像樣
在重大的日子前我拿去中山區的一家老乾洗店送乾洗。

我從沒有想過我的"資歷"還是有公司願意聘用，之前收到面試通知時，
那時候我的臉不知道長怎樣，應該跟滿臉橫肉的HOBA兄一樣。

(原諒我HOBA兄，這句印象太深了)

面試那天，果然冬天來了，台北的天空那時還是黑的。
我從台北開到桃園的時候天色才開始轉亮。

當天，我要面對的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場談話，
而是一場決定我之後的挑戰。
既然加拿大梭哈沒轍，
那這次就再梭哈一次。

來到運籌總部，保全請我簽名，然後指引我到了面試室。

房間裡坐著五個人，都是來參加面試的。
我可以看出他們幾乎都比我菜啦…，手上還抱著一疊準備報告的資料
還有那本讓人既愛又恨的Logbook。

我打開包包，拿出好幾本小本的，
雖然現在都E化，但紙本還是有紙本的效用在。
有些本子封面因為在放在當初出國期間的空房間而受潮所以有些泛白，
但裡面密密麻麻的記錄著每一趟訓練、每一次起落、每一個夜航
對我而言，那不只是一本紀錄，更像一本日記。
雖然我曾經把它們看作畢業紀念冊一樣

阿…這輩子就這樣了
我過去幾年都這樣想
無數的朋友都曾問我為什麼要放棄？
也有無數的朋友鼓勵我回去。

「K，請到第六會議室報到。」

我聽到自己的名字，吸了口氣，腳步不自覺有點重。
裡面坐著好幾個人：
幾位資深機師、經理、心理師、HR，考官。

「早安，K，請坐。」
主考是個頭髮白花花的機長，
看的出來資歷老道。

「看你的資歷說你在綠地球，為何離職？」他開口道。

「是。我曾在綠地球執飛3X0後再轉7X7，
但實話說，…待遇雖好但志向不同，我可能不適合唱OX頌」

(笑笑)

「好」

(主要我把一些我的理念講了一次，講了很多，這裡就省略)

他點點頭，眼神沒有移開，我邊講邊感覺的到那種壓力。

「那我們先從你為何離職開始，請敘述您自己的自傳吧，哦！用英文！」
我隨著腦中過往的記憶便開始敘述起來…

幾分鐘後，一位外籍面試官露出一絲笑意：「英文不錯，補習過嗎？怎麼學的？」

「一開始是在澳洲…輾轉到了美國，又到了歐洲，甚至也都有學到地區語言」

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有人在筆記上寫了幾個字。
面試了大概整整三個小時有吧？我想我後面的面試者一定很緊張。
這種漫長的等待我也懂，不過請那位排在我後面的同學原諒我吧XD

至於我前面的不知道已經原地解散還是去哪我就不知道了。
中午吃完飯後，幾位面試者已經離開了，另外則有幾位跟我一樣被留了下來

「下午是模擬機，請放輕鬆」

我聽到的時候差點傻眼，模擬機通常是"下一次"才會被要求準備的科目
那是A3X1的全模擬機，駕駛艙裡的冷氣跟外頭一樣冷。
「你的任務是從桃園起飛，飛往高雄，途中遇到一些狀況。機長會協助，
你擔任FO操作。」

我點頭，坐進右座。安全帶、操縱桿、油門，手指摸過每一個開關…
上次執飛3X0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趕快想起來啊！
就算想不起來，也要用曾經訓練的肌肉記憶去拚命想起來。
跟平常不想事情的我起了一個很大的反差。

模擬器的畫面亮起。
跑道出現在眼前，假的雨滴在螢幕上滑落。

「Set takeoff thrust.」(設定起飛推力)
「Thrust set.」(推力設定值到) 我回答。
「V1… Rotate…」(V1…帶桿…)

右手帶著很像遊戲搖桿的搖桿（比起7X7真的很像遊戲搖桿），
機頭緩緩抬起。就在做Climbing…我本來還在想說是不是沒事的時候
螢幕右側閃爍著黃紅光 — ENGINE 1 Oil Low press

「ENGINE 1 Oil Low press, confirm.」
「Confirmed.」

我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在模擬機裡格外清楚。

模擬機訓練比我想像中更折磨。
肌肉記憶還在，但反應變慢。
特別是引擎與儀表異常的程序，明明以前熟得像呼吸
緊急程序時，我一度做錯
教官在旁邊說：「太慢，機長已經幫你救回來了。」

是

我大聲回答道

那短短三十分鐘，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跟今年一整年的歹年冬時光有得比…

模擬結束後我坐在模擬艙外的椅子上，看著那些其他飛行員排隊進來。
他們談笑著拖著包，講著一些業界八卦。
而我這個「回鍋」的人，幾乎沒人能理解我的焦慮。

最後一關是心理測驗與人格面談
這時候應該已經接近夜色了，其實滿疲勞的

房間裡燈光柔和，牆上掛著一張藍天白雲的照片。
心理師是一位阿桑，聲音有如老牛：「K，你覺得飛行員最重要的特質是什麼？」

「從容。」我說。
「不只是技術上的從容，是心理上的。因為當所有人都在恐懼時，機師則是最冷靜的」

她看著我，笑了笑。

「那如果你失誤了呢？」

「我會承認，然後認真寫報告吧！」
「只能學起來啊！因為飛行員這種職業，只能從錯誤跟經驗裡學。」

我無奈笑笑回答

她點點頭沒有追問。
面試結束後，已是晚上六點。
我走出大樓，天空已成黑暗。

重新走上這條路比我想像的更窄也更長。

大概一週後的下午，我接到電話。

「你好K先生嗎？我是OX航空HR，恭喜你正式錄取為副機師。」

「我知道了！」
「報到時間我們會再通知，隨附EMAIL OFFER給您。」

「我知道了」
「教官好，再次恭喜你」電話那頭傳來的話語說著

電話掛掉之後，我點起香菸，喝了擺著好久沒喝得VODKA，沒說話。
這一年多來，我背著夢走過嘲諷，寒風、低薪與等待。

有時我會想，對於面試，我就好像作弊…畢竟我有經驗嘛。
誰能在三萬英尺的高度上遇到狀況保持鎮定，
還要在夜航時面對無邊的黑暗…這都是訓練出來的
未來的路還會有亂流、有延誤、有鳥擊

但是我告訴自己我可以，我會堅持新學的兩個字"穩定"。
因為繞了好大一圈又重新走回這條路，實在不容易

當我再聞到那股味道…航空燃油混著金屬的氣味。
那不是香味，但對我而言好像還是這個味最對味XD

回台灣一年多了。
繼梭哈失敗後，我從加拿大回來的那一天，
當時那邊雪都還沒融。那裡的天藍得不真實，
雖然也是被迫回來的。

回到線上不是比喻，是實際真正意義上的「線上」。
我要重新申請體檢、通過地面科目、模擬機、再考核一次航線檢定。
這流程熟悉得可笑，卻又陌生得讓我心寒
以前的公司有學術部、教官、督導，所有流程有人帶。
現在？全得要自己搞定…誰叫你回鍋
打開筆電，一頁頁翻著EBOOK。
看航氣圖、重讀航電學、法規、性能限制。
這些我都學過上百遍，但得像新人一樣重來。

話說我跟女友在一起這些年，她是少數沒在我最低潮時離開的人。
她沒跟我去加拿大。那時我堅持自己去硬拚
但我也真的回來了，而且還落得慘兮兮

但她說等我正式上線那天，她要請假去機場看。
我開玩笑說：「那你得去第三航廈阿，哦不過那邊應該要快改名叫第四航廈了。」

某天我收到公司的Mail。
「K，航務部這邊安排您某時的技術檢定，通過的話即可恢復航線資格。」

那一刻，我又點了根菸XD
這些年的失敗的艱澀、等待的焦慮，全在那一瞬間湧上來。
因為這意味著上線之路不遠。

我記得當初馬上傳訊息給女友。
她只回了一句：「我就說你一定OK的。」
我看著那句話，眼眶有點泛淚。

技檢那天，我穿上制服。
模擬機考官竟然是以前曾經授恩的教官，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老K？」

「是啊」
「多久沒飛了？」
「好幾年了吧？」

「還敢回來，真有種。」
「拍謝，那標準只能更嚴。」

起飛、爬升、進入亂流、狀況、備降
這次我的手沒有挫，當最後一次落地程序結束，
考官笑著說：「歡迎回來，老K，別再搞砸啦！」

窗外的飛機從遠處起飛，紅綠色的航行燈閃過夜空。
我在辦公室泡了杯咖啡，打開筆電，查航班公告。

女友傳了訊息來：

「考過了？」
「嗯。」
「那你要不要先休息幾天？」
「等真的飛起來再休息吧。」

「我在等你那一趟航班欸。」
「妳怎麼知道是哪一班是哪一班啊？」
「問你不就好了」

復飛的路不簡單。
我知道之後還有更難的航線檢定、公司訓練。
我已經失敗過一次，知道跌落的感覺，也知道怎麼爬起。

那晚，我在澳門暗颼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