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者 賴保舜

紗布的密秘

那是我剛要上小學的暑假，那一年我六歲。這個夏天家裡瀰漫一股低氣壓，因為要上高二的大哥離家出走了，他拿走了學校的註冊費卻失蹤了。

一個傍晚大哥突然回家了，爸爸鐵青了臉守在門口，但是手裡的棍子被媽媽給搶了下來。大姊用身子護衛閃在牆角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家的大哥，我則是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抽一聲。空氣凝結中，我不安份的不停眨眼睛，一旁大姊不斷用食指抵住嘴巴，要我安份地跪好。

那天傍晚大家非常的緊張，但是晚餐倒是異常豐盛，我們意外吃到了過節拜拜才有的肉片和煎蛋，但是餐桌上氣氛詭異，爸、媽、大哥和大姊是心情糾結愁悵；而另一邊則是我和大口吃飯的阿公。阿公根本就是侯孝賢戲夢人生裡的李天祿，不但形貌像，聲音像，連樂天和不羈也是。他抽著煙卷享受飯後的悠然，家裡的低氣壓從來就不關他的事。前些年阿婆跟著叔叔搬到台北以後，阿公雖然和我們住在一起，但是家裡明確地就是爸爸在當家。

夜裡，大哥脫下汗衫叫我看，我在昏黃的燈泡下找到了他右腹包著一塊血漬和暈黃的骯髒紗布，還可以聞的到碘酒和汗水滲雜的臭味呢!大哥自信地伸展臂膀秀他的肌肉，還叫我用最大力氣搥他厚實的胸膛，我一拳拳重擊他的胸口，他眉頭也不皺一下，還興奮的告訴我這個就叫做勇氣，他說他已經是一個大人了，堂堂男子漢就要勇敢的乘風破浪。我羨慕大哥有大力水手的臂肌，不知道我還要多久才能長大，不知道將來我能不能和大哥一樣也擁有厚實的胸膛。我才六歲，我怎麼知道什麼是乘風破浪，什麼叫做勇氣呢? 大哥說他要出去賺大錢，所以必須暫時離開我們。

比起鄰人的孩子大都不善讀書，國中畢業大多到城裡的工廠打工或當學徒，當然也有許多人步入歧途，混流氓搞幫派也賺了大錢。不過，我想大哥可能像是武俠片的保鑣一樣，只有武功最高強的人才能當鑣師，成為主角趙燕翎那麼神勇的保鏢，我相信大哥是一個英勇的俠客，男孩都有當遊俠的夢想。

最終媽媽並沒能把大哥給留在身邊，第二天大哥就要走了。大哥給了我一塊錢，說是要我好好練習寫字，以後要寫信給他。在這炎熱的農曆七月天，我用一塊錢買了會冒煙的冰棍，融化的冰棍讓我急的不得了，冰棒快速融入快要沸騰的空氣，我忙著吸吮那每一滴糖水。老實說，我的小小心靈對一塊錢的渴望，遠遠勝過羨慕大哥厚實的胸膛。

大姊在家裡排行老大，她是鎮上第一名考上新竹師專的優秀學生，所以大哥在國中唸書壓力非常的大。他經常挨老師的揍，因為大家都期待他的天賦潛力一定可以考上省中，而且還聽說他在學校有個要好的女同學陪他念書，我想這也是大哥學校成績一直都不錯的主要原因吧。但是大哥聯考不幸慘遭滑鐵廬，最後只考上了竹南一個鄉下高中，而他要好的女同學則是如願的考上了新竹的省中。

每天到竹南通車上學的路途非常遙遠，一大早必須騎腳踏車趕6點第一班新竹客運到新竹，然後才趕的上6點半新竹開往竹南的火車。他每天上學要趕三段不同的交通工具，除了路途遙遠和時間緊張之外，慢慢的他也悲傷的失去了考上省中的女朋友。大哥只念了一年的中學，就偷偷的決定輟學了，他和在火車上一起通車的高中同學一起消失了。


大哥很久都沒有回來，後來大姊才讓我知道，原來大哥當遠洋漁工出海了。他被掮客騙去當船員，算是簽了三年的賣身合約，而爸媽爭吵的那天晚上，就是為了這一張合約該不該履行或者毀約賠錢了事呀! 船東有好幾艘遠洋漁船，有的在南大西洋抓阿根廷魷魚，大哥的船則是主要負責印度洋補抓翻車魚等珍貴深海魚種，聽說還會不時宰殺誤闖漁網的鯊魚，他會鋸下魚鰭曬成魚翅乾。他認為出海補魚可以快速賺到足夠的錢，可以翻新我們的土牆屋，甚至蓋一棟新的水泥樓房，他渴望脫離貧窮的希望，遠比我想要逃離下田除草來的壯烈。

我在學校經常炫耀我有個強壯的大力水手哥哥，有一天老師上課講到關於遠洋漁船的故事，也讓我終於知道那塊紗布的密秘了。老師說船員出了海，就是一葉孤舟，在船上如果生病、受傷，或是發生失足溺水等意外，通常都是死路一條。船東為了船員可能生病的麻煩，就會騙那初要上船的年輕船員，先去醫院割除盲腸。原來這就是大哥肚皮上那塊紗布的密秘。不過老師告訴我，願意上船的船員通常都是亡命天涯或走投無路之徒，或者就是去山地部落騙來的原住民，很少平地正常人家捨得自己的孩子去當船員，更何況是才十六歲的大哥呢? 老師還說，船上最常發生的意外是就鬥毆，然後把輸家推下海裡餵鯊魚。

我放學後天天都要下田或到菜園幫忙拔草，我不停的發誓將來要研究可以殺死雜草的農藥，以解救全天下可憐放學後不能去玩的小孩子，我是如此憎恨我根本沒有童年的童年呀!有一天放學放膽偷懶去玩，晚上被生氣的爸爸賞吃竹鞭，斥責我對不起在遙遠的大哥，不知怎鬼來瘋的一句頂嘴，我說大哥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就像電視連續劇常演的那樣子，跑船的男主角不是都會碰到船難而失蹤嗎? 那天我臉頰被賞了不知幾個巴掌，火辣辣的羞赧不堪，我觸動了全家最敏感的那一條神經，但是我不敢哭。爸爸的鋼鐵紀律就是做錯事被揍不准哭，我自己覺得很委屈，媽媽攬了我不准我哭，自己卻掉下淚來。她說哥哥回來以後我們就會有好日子過了。

按照一塊錢的約定，我用注音吃力的寫了幾封信給大哥。我雖然寫不了幾個國字，但是我用注音寫了滿滿的兩頁，大姊誇獎我寫的很好，大哥看到信一定會很高興。那是寫給高雄前鎮永豐慶三號漁船的信，我一直到現在還是不知道郵差是怎麼把信送到印度洋的漁船上。

p.s: 照片是16歲的大哥和印度洋的海鷗，地點在靠近馬答加斯加的 模里西斯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