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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ter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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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Sep 2013
文章: 157
<轉貼>七姓公的後裔

文。攝影/劉還月(客家)


  就如同電視****上說的,經常搬家的小孩,永遠只有新朋友,而不容易找到好朋友。我的童年就在不斷地搬家中度過,雖然沒有到處轉學,但在鄉村,生活的重心是在放學以後幫家長放牛、餵鴨、撿材也同時嬉戲的時光,經常搬家,使得我自小就沒有什麼玩伴,唯一印象最深刻的,是父親三兄弟全力在石頭坑 的山上,買了一塊兩分多地,全家搬了上去之後,結識的隔壁人家。


  對於熟悉現代都會空間的人來說,「隔壁」毫無疑問的是指一牆之隔的地方,對於生長在山村農舍的人而言,隔壁是指隔鄰家屋沒錯,但距離卻往往是數百公尺遠,甚至上千公尺之遙。我們住在石頭坑 的隔壁人家,就離我們家有五、六百公尺的距離,雖然相隔這麼遠,但在搬家之前,他們就來幫忙整理環境了,原來他們家的老二,是滿叔(最小的叔叔)的「同年」。民間所謂的「同年」,並不是一般完全不相干的同齡之人,而是曾經有過結拜行為,互稱兄弟的同年齡者。祖母告訴我,小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很不好帶,兩方父母又彼此很熟,於是決定幫他們改運,互認對方的父母為父母,兩人就結成「同年」,以兄弟相稱。


  對於孩子來說,大人們結什麼「同年」,根本不會是我們關心的範圍,我最大的疑惑是他們為什麼會姓「三」?沒有錯,就是一、二、三的「三」。巧的是,同年伯(小叔結拜同年的兄弟)最小的弟弟,只比我大一歲,小時候由於健康的因素,晚了兩年入學,在學校裡反而和弟弟同班,因此在輩份上算是我叔叔,年紀也大過我,卻是我的學弟,加上小時候的一場病,致使頭腦受損,功課並不好,成績經常是倒數幾名,大家都喜歡笑他:「三XX,不識字,成績最尾第三!」


  我當然也不例外,許多時候還因他的憨厚,故意作弄他:「你們為什麼姓三?是不是要拜三個阿公婆(祖先)?」、「姓三的人是不是要娶三個輔娘(妻子)?」,「姓三考試都是最後一名,你改姓一考試就會第一名了。」


  沒想到同年叔(我按輩份應對他的正式稱呼)竟然就在下次考試的試卷上,不填三XX,而改成了一XX。為了這件事,我被祖母痛罵了一頓,這回換成我不高興了,一心一意要逮到機會好好出氣。


  農曆過年是農家非常忙碌的時候,忙的其實不是辦年貨,而是趕在年前,把所有的刈菜、菜頭、結頭菜......醃製起來,五、六歲的小孩就得投入這場「寒假作業」,往往都要忙到年三十,記憶中好像有幾年,只有初一、初二休息兩天而已,初三又開始年前還沒醃完的菜頭青菜,有一年,不知道是家裡的菜種少了,還是產量不豐,年前好幾天就把所有的生菜醃完了,孩子們樂得到處嬉玩,無意中發現同年叔家用生豬肉拜祖先,我很好奇到處問為什麼,老祖父才偷偷告訴我,他們一家是「番」,跟我們客家人不一樣。得到這個訊息,我又到處宣揚以為報復,結果自然又是被祖母訓斥一頓。

   
  遠離童年二、三十年之後,重新探視這段成長的歷程,許多問題早已不存在了,至少我很清楚,同年叔一家人,都為道卡斯的後裔,他們還不只用生豬肉拜祖先而已,除夕的團圓飯,每人都還要先吃一塊生豬肉,即使到了晚近,年輕一代大多不敢吃生豬肉了,團圓桌上的「桌心菜」(指最豐盛的菜餚,放在圓桌中心而名)也是一盤生豬肉。


  同年叔姓三,清楚說明他們是竹塹社七姓公的後代。七姓公的由來,出現過許多種不同的版本,但主要的故事結構都是竹塹社的平埔族人,協助清廷平定林爽文事件有功,皇帝不僅授予黃色方形軍旗,更「賜」給他們錢、廖、衛、潘、金、三、黎等七姓,後世的人就把竹塹社的平埔族人,統稱為七姓公的後代。


  為了找七姓公的資料,花費了許多的時間和力氣,所得的不過是些采田福地創建,竹塹社從香山遷到頭前溪南岸的舊社,又再遷往溪北的新社......之類的資料,要不然就是在史料中閱讀到敘述竹塹社人生活與風俗習慣,或者是敘述分佈概況的詩文,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莫過於台灣北路營參將阮蔡文所寫的<竹塹詩>:

南嵌之番附淡水,中港之番歸後瓏;
竹塹周環三十里,封疆不大介其中。
聲音略與後瓏異,土風習俗將無同!
年年捕鹿丘陵比,今年得鹿實無幾。
鹿場半被流民開,藝麻之餘兼藝黍。
番丁自昔亦躬耕,鐵鋤掘土僅寸許;
百鋤不及一犁深,那得盈寧畜妻子!
鹿革為衣不貼身,尺布為裳露雙髀。
是處差役各有幫,竹塹煢煢一社耳,
鵲巢忽爾為鳩居,鵲盡無巢鳩焉徙?


  這是一七一五年(康熙五十四年)的事,阮蔡文巡視北路,在竹塹社的所見所聞,當然也有發自他內心深厚的感觸,「百鋤不及一犛深,那得盈寧畜妻子?」說明了漢化的竹塹社人,面臨了嚴重的農業技術落後的問題,甚至連妻子都養不活,也難怪他要發出哀沉的悲鳴:「鵲巢忽爾為鳩居,鵲盡無巢鳩焉徙?」


  至於我們所居住的新埔,舊稱吧哩嘓,乃是一七四一年(乾隆十二年)竹塹社人移墾丁新埔田心仔之後,而帶來的古老地名,之後則是一片空白,日人治台後的戶籍資料,才又讓我們對空白的竹塹社人,留下一些具體的數字。


  西元一九一○年(明治四十三年),新竹廳長所做的戶口調查,新埔街有兩戶道卡斯族人,四座屋也有兩戶、樟樹林一戶、旱坑仔有兩戶、田心仔一戶、鹿鳴坑的六戶,是最多的地區,枋寮有兩戶、大平窩有三戶、坪林埔則僅有一戶。這裡所顯示的人口已經夠少了,沒想到五年之後,日本政府在全台實施的第二次戶口普查,這些人竟然全都不見了?他們不可能平白消失,卻為什麼會突然不見了呢?


  歷史,是可以堆砌許多資料,讓我們找到許多蛛絲馬跡,然而,也留下太多的空白,讓後人根本難以填補。


  從同年叔、七姓公到道卡斯以至於平埔族人,原本是身邊的玩伴,慢慢浮現他特殊的族群背景,到最後竟然只是史料中的一堆文字而已,如此由親而疏的經驗,讓我一直都感到某種失落,難道道卡斯族人真的退出了這個世界!祖母過世那年,身為長孫的我,送老人家上了山頭,回到家裡吃答謝宴(以感謝眾親朋好友的幫忙)時,父親無意中提到同年叔不久前喝農藥自殺了,原因是農耕收穫不良,想到工廠做工,卻又沒有人願意錄用,經濟的貧困逼得他只好走上絕途......,我直覺得不可思議,後來卻忍不住地要和阮蔡文的<竹塹詩>聯想在一起,彷彿這就是道卡斯族人無可奈何的悲壯宿命!「他們親像本來就很不會耕農,十五、六歲啀替人放牛,農忙時輪流幫別人做田,經常會碰到姓三的或姓衛的,他們要做田事,好像就是比較慢,經常被人嫌!」父親若有所感的說。「你都知道他們誰是平埔嗎?」「什麼是平埔啀不知?姓衛的、姓三的、姓廖的、姓錢的全部係番仔,大家全嘛知!」「大家全嘛知?」我好奇的是「大家」是指多少人?「真多人啊!係細時節大人全嘛會講那人是番仔。」


  父親的一番話,讓我針對這個問題,跟他深談了好幾回,發現在他那個時代,經常會遇到許多七姓公派下的後人,漢人知道他們是番仔,他們也知道自己的族系,彼此間卻能自在的相處,父親還以滿叔和三家結同年的例子,證明他所言不假。


  我其實是相信那樣一個時代的!滿叔跟同年伯至今仍是非常要好的結拜兄弟,到了我這一代,從學校唸書開始,就經常作弄同年叔,也許不全是因為他的智力較低,很大的因素應該是在漢人有了更好的發展機會,很容易就暴露出原始的本性吧?


  父親的那個年代,結識的、交往的都是七姓公的後代,大家都窮困,都靠努力過日子,即使有距離,在同樣的境遇下,也都壓縮而模糊了。


  我這個年代,每個人都開始從貧窮和困頓中走出來,剛開始也許沒什麼差別,不久之後開始出現了距離,慢慢累積成難以跨越的鴻溝,於是,我們只在乎自己的成就,甚至沒有人知道什麼是七姓公,有一天真有心要追尋這土地本始的主人,卻只能在文獻中尋找冰冷的文字記載了。


  一九九六年的仲夏,我寫下了這個故事,當然是不能做為探討平埔族人消失或者衰退的任何依據,卻是內心最直接而真實的感受,我真真實實地感覺到,因為我們的冷漠與自傲,讓原本早已和漢人自在相處的平埔族人,又得模糊本始的面目,隱遁在漢人的世界中,成為失去母族的一群人。


  是不是這樣呢?七姓公的後裔,誰願意站出來回答這個問題?
舊 2015-07-27, 01:48 PM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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